我妹妹裱画的时候，我倒是在旁边摄了几段录影，本想在博客上以视频代替文字的，却又觉得，视频这种形式，难以表达我的观看心得，因为裱画不像在大压车旁边裁毛毡，始终那么大开大合地有观赏性（可惜那时拍不了视频）。尽管我妹妹的动作，其干净利落一如既往，不同动作的转换与衔接也是下意识的流畅，可是她手指底下的诸多分寸是外行难以察觉的。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同样的体力劳动，同样能体现出美感的肢体动作，她的兴趣有天壤之别，大压车做得她厌倦至极，裱画做了20多年，仍有新鲜感。她说她接到的每一张画都是不同的，大小、厚薄、材料、画主的喜好与品味，还有交画时间，以及如何穿插使用她那有限的工作间，这些要求给她不同的刺激，使她在完成要求的过程中自得其乐。
只听她说，我想象不出她的身体能从中得到快感。不错，来自客户的不同要求是会让人产生不同的期待，使人动脑筋筹划，并且获得筹划之乐。可头脑的筹划是在身体之外的，它作为凌驾于下意识之上的意识，难道不也是一种负担吗？再说二十多年裱画做下来，能有多少要求是新鲜的呢？它又能给我们的动作带来多少变化，从而成为快感之源呢？而更让我想不通的是，我们的身体其实是非常惰性的，它喜欢重复，依赖习惯，无论什么动作，最好不经过大脑就做出来了，这样身体是最舒服的，就好比我们跳舞，假如老想着下面该做什么动作，那舞是跳得不会舒服的。
所以我需要亲眼看一看我妹妹裱画，搞清楚给她带来归宿感的到底是什么？
我妹妹接了画，刚开始纯粹是头脑在运转，她要选择用什么纸托底，托几层，用什么浆糊，用什么绫，上哪边的墙等等，开料以后，这些筹划就分流到身体与对象的关系上了，此时她的身体会自动分拣并调动下意识里的经验，她的手会倾听材料的语言，并与材料商量着使用力度。多年裱画，她的身、腰、胳膊、手腕、手指，这些地方的骨骼肌肉里已储存了大量的应用程序，可以说是下意识之海，但没有新的对象这只是一片晦暗不明的海，好比没有乐谱弹钢琴的手是沉默的一样。只有当新画来了以后，关于这张新画的意识才使相应的应用程序显形。这个显形的过程是陌生感调动熟悉感（这就是归家之感啊），当她的身体自由自主地沉浸在与材料的交往中时，她的意识放松下来，既能听到电视里说什么，也能随时察觉裱画过程中的变数，并参与处理。这时候她的心是安静的，也是快乐的。
我们再看她身体的感觉。有一些动作的要领，不亲身实践积累一定的经验是很难体会的。比如托底的宣纸，本来就薄，刷上浆糊后，浆糊里的水分又把纸充分地撑开了，变得更薄，这么薄的纸要把它准确地伏到所裱的画上，只见我妹妹用一根细棍拦腰挑起，左手持棍挑着纸，右手拉着近身的一只角，像扯一面旗一样，绷平，远处的那只角垂着，她使一点间接的力让那只角飘起，然后落下。这个过程，吸引我注意的是那只悬着的角，因为我想我会落不准，那是一个外在的悬念。我妹妹却告诉我，关键在于她的两只手，用的全是阴力，这是不容易看出来也不容易讲清楚的，既要把纸绷平，又不能死拽，死拽纸就会烂。托好底以后拎着上墙的时候，死捏着纸也会烂，此时连画带托底几层纸都是湿的，有重量，手指拎着边，不使用阴力，没等上墙，纸就烂了。经我妹妹点拨，我也看出来了，当她使用一种刷子，一下一下把托底的纸赶平的时候，我能感到她那不怒而威的收在臂膀里面的力。
所以我觉得阴力似乎是一种刚刚出头就往复回来的力。她的手既要支配宣纸，把它拎起来或者绷平，又要听取纸的反应，给予迁就，在这种张中有弛、弛中有张的双重作用下，我妹妹的双臂双手乃至整个身体、乃至呼吸，是与对象联为一体的，但外在的表现让人看着平平。随着裱画接近成功，她使用阳力渐渐多于使用阴力了。当她从墙上把一张大画起下来，那硬挺的大画，在离开墙面的刹那假如不能借助一个及时而明确的抛动与转向之力，使其平滑地从竖向转为平躺，就会在不知所措的半空中折出一个死印子，那样的话，她的裱功就前功尽弃了。在这道工序中，我妹妹站在裱画台上，上身后仰，整个重心都随着调整，仿佛把身体的想象延伸出去就是那张画——让我想起舞动红绸的舞者，不过虽然是外放的力，仍然是阳中有阴，实中有虚。因此在裱画中，身体的运作即便是重复的，也绝不是单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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