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鲁斯特说,喜欢探究奥秘的人总自以为客观对象中有种注视似的东西落在自己身上。
我能感觉到的注视,多半——或越来越多的——不是来自美好诗意的事物,而是来自各种各样的垃圾。比如办公室里的字纸篓,那些只打印了一面的纸,会伸出挺拔的尖角瞄住我。参加宴请,剩下许多没吃完的菜,转身离去时,我必须让自己做一个“了断”的心理动作,以切断满桌剩菜追随的目光。尽管这目光不应该冲着我,我已经把自己那一份吃完了,而且吃得非常撑,可我还是要替那些对食物不负责的人,向剩菜说一声抱歉。
为什么现在的人、尤其是年轻人,能那么轻松地丢弃东西呢?他们在时尚、趣味、甚至健康的名义下实行的丢弃我觉得都不是最真实的理由,没有力气倒是有可能的,买新的比用旧的容易,就连我也觉得,靠自己一体之力帮助那些垃圾是多么的势单力孤。也许我之所以坚持,是因为我有个自以为是的信念,我尽力从这些即将成为垃圾的东西里抢救出可用的资源,在地球资源枯竭的灾难中,能得到救赎吧?
但是我处理不了我最烦的电子产品,家里有两台废旧电脑,我只有找到懂电脑并愿意回收的人,它们才能发挥剩余的作用,但是处理这样的事是多么的不方便。这些产品飞快地升级换代,你不换,就叫你没法修,也没法用新的软件,这种浪费资源的速度简直像疯了一样,大多数电子元器件的寿命为50万小时,发达国家的电器更新快,其中的元件平均只用了2万小时就扔掉了。这个疯魔的主宰力量我想已经不属于人类了,它是科技自身的力量。有个摩尔定律指出,半导体芯片所能容纳的晶体管数量是以一年半到两年为一个周期的,逐期倍增。也就是说,经过大约6年半,芯片的功能就提高10倍,经过20年,就将提高1000倍。这个定律已成为微电子产业重要的守则之一,从1965年提出来以后,一次又一次得到验证。摩尔定律告诉集成电路产业的竞争者,你如果跟不上一年半到两年一个周期的进化速度,你就只能歇火,被跟上的人淘汰。它同时又指出,芯片的价格也要不断地降,要扩大市场规模才能有利润,才能不断地搞技术开发。可以想象,人在这样的两面夹攻下,一边是市场淘汰速度的驱使,一边是又新奇又廉价的成果诱引,还能有什么余裕保留自己与旧物品的亲情?
结果,美国、日本等发达国家高消费后形成的“汽车坟墓”、“轮胎大山”、“钢铁城市”、“塑料矿山”,足以说明全球‘可工业化开采’的矿产资源绝大部分已不在地下,而是以‘废旧物资’的形态存在于我们身边了。资源少,人多,要继续享受科技成果,靠的是资源而不是人,所以西方国家恐惧中国人口众多,认为这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不是资源,而是消耗资源的累赘,面对“中国人全球找石油”的景观,他们高度提防并阻挠。我很郁闷,人真的不如物了?但是这颠倒的逻辑偏偏描述了事实。
直到前两天看到《中国经济周刊》的一篇调查,我的郁闷才大大地解开。虽然我以前也知道所谓的第四产业,那是发达国家搞的集“回收”与“再制造”为一体的资源再生产业,但是资源再生产还是要用资源,解决不了大问题。我们国家的第四产业却是以人力为资源的。调查指出,目前,“长三角”、“珠三角”已经有了上千万家拆解企业,形成了“进口废旧产品(国外倒贴给我们钱)——生成新产品出口——再进口废旧产品”的循环,是名副其实的“循环经济”,解决了几千万人就业、节约了国家上万亿投资、每年减少上百亿吨的资源消耗和几十亿吨的废弃物排放。
对于废旧电器的拆解,再尖端的设备也比不过人这一最精密的“机器”。比如一部手机可以拆解出2000多种构件,回收率达100%。而在美国,数百亿美元的处理费,回收率也仅为8%。而且,手工拆解的耗能耗材和环境治理成本,也比从矿石中提炼同样数量的金属、生产同样数量的元器件低几十倍。
真是柳暗花明令人高兴啊。当发达国家堆积了占全球85%的垃圾并为此大伤脑筋时,中国人感受到了彼岸垃圾的有情注视——这不是垃圾,而是放错地方的资源。这个弯子一转,中国的资源战略选择的大方向就对了,人类也有了自我救赎的办法了。 2005年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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