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读了一些国内小说家的小说,一个鲜明的感受是一路读得明白,没有给绕得糊涂、需要回过头来反复梳理。但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结果,读完了就读完了,我不会再去读第二遍。这不禁使我想到一个问题,晦涩难懂到底是亨利·詹姆斯的问题所在还是他的魅力所在?
王吉鸣:
我还以为你不写了,所以收到你的文章简直是意外之喜。你的重读结果令我惊讶,我对你引用的关于维奥内夫人破产的部分真的没有印象。不过詹姆斯的人物指代还是有让我糊涂的地方,比如,“斯特瑞塞觉得他也对他有所造就。”谁对谁有造就?还有:“属于共同经验范围内的东西竟然受到如此玄奥的评价。这可能会使斯特瑞塞气愤或羞愧,正如有时我们知道了别人的这种秘密而产生同样的感觉那样。……真正令人难受的是看见一个人受到难以言说的崇拜。”这一段,是斯特瑞瑟认为自己崇拜维奥内崇拜错了吗? 刘丽明
刘丽明:
哎呀,连你都这样说,显见得作者的曲里拐弯没有给他加分的份儿,更多的是让读者糊涂而没法子不误解他。他抱怨读者时,忘了检讨自己。当然,风格即人格,詹姆斯一定是对自己对自己作品极为得意的人。
我只是着重从女主角角度来梳理了一下,因为相对于查德,维奥内才是真正让“使节”钟情的,也是让斯特瑞塞成为“使节”的人。斯特瑞塞因为与查德的关系,所以特别地感激她,是她让查德成为(看起来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但是,到最后斯特瑞塞才发现查德还是像他父亲一样,是个不守游戏规则且自私没有责任感的人。这本身已经让斯特瑞塞极为难受了,所以他反思自己也是对他有造就的(检讨自己应负的责任),但是他没有想到,一直令他心仪的维奥内竟然完全全然丧失自我,彻彻底底地崇拜着他,这让斯特瑞塞羞愧和愤怒——他曾经对她所作的努力有过高度赞扬和钦佩,但是这不都是在人类经验范围内的吗,他完全没有意料到她这样一个人会被这些所彻底控制了,并匍匐在查德的脚下。
大概是因为刻意重读,会读到很多很细的东西,所以在阐述时略去了应有的铺垫。而且本来是还想谈谈其余重要的角色的,但是想到那样会写很多,让人读起来要生厌的,就仅仅把最重要的说完拉倒。等我们三两个感兴趣的人哪天在一起好好聊聊。
王吉鸣:
你不愧是年轻时就在康德、叔本华这些玄奥的哲学书里摸爬滚打过的人,读书的功力高人一等。经你一讲,这两段算是清楚了。我也猜过斯特瑞瑟是讲自己对查德有造就,因为两个都是指代男人的“他”,但我又觉得这种说法与情节不对,斯特瑞瑟不过是夸奖及肯定了维奥内夫人对查德的作用,岂能算作对查德的造就?所以我怀疑会不会印错了,把“她”误为“他”了,但这句话里又有个“也”字,说明造就查德的不止维奥内夫人,还有别人,那不是斯特瑞瑟又是谁呢?尽管这样猜对了,不跟你对答案,总是不能肯定。
另一段我读的时候压根就没弄明白,前半部分是说维奥内夫人对查德的造就并非那么了不起。后面有个“但”字,意思有转折,这一转就把我转昏了,再加上“难以言说的崇拜”这个概念,更把我搞糊涂了。在我看来,维奥内夫人对查德的感情中虽然有性的吸引——毕竟查德是一个年轻男子,但查德最大的价值还在于他是一个有钱的继承人,离开他,会让她“担心自己的生活”,由此产生了恐惧和激情,她努力造就他,一方面是为了合自己的胃口,也想施展自己的影响,让他离不开她,结果是适得其反。查德越成长,她越被他控制,然而这是难以言说的崇拜吗?在没有你的答案以前,我都没往那方面想,我被那个“但”的转折一推,就离开了维奥内夫人和查德,往别人身上想了,也因为我一心以为只有斯特瑞瑟对维奥内夫人有这样的崇拜,在巴黎圣母院的那一节,他把她看作拥有欧洲传统这一宽广而神秘的领地的人,把她神化、抽象化了。可这里如果指他反感自己的崇拜,在上下文句中又说不通。说实话,在一片迷雾中,我也没有多分析了,不求甚解地把这一段混过去了。
现在有了你的答案,我倒也觉得有把握去分析了——就像有人给你指了路,你消除了疑惑就有劲去走一样,只要我不纠结“崇拜”二字,按你说的,是越走越能通的。维奥内夫人与查德之间所传授的,不过是“伴随人世的欢乐、安慰、过失(不管怎么将它们分类)并且属于共同经验范围内的东西”——级别定在了“人世”、属于形而下而非形而上——“竟然受到如此玄奥的评价”——“玄奥”就串级别了,串得斯特瑞瑟也为之气愤和羞愧。然后就是“但”的转折,这个转折也没那么大,说的还是维奥内与查德,不过因为詹姆斯对精神层面分得特别细,才区分出其中严酷程度的不同,比“共同经验”受到“玄奥评价”还要严酷、还要让斯特瑞瑟难受与反感的,是看到查德受到维奥内夫人的崇拜。
也许你要好笑,我自己也好笑,这一段在书中也算是关键的一段了,我都没看懂,这书是怎么看的?这就要说到亨利·詹姆斯的一点好处了。你看他绕了那么多的弯,我没能力跟进去,可只要他的书中有让我懂的节点,我就能从外面直走过去,站在下一个节点那里去等他,结果往往是负负得正的。还以这一段为例,尽管我把斯特瑞瑟对维奥内夫人崇拜查德的反感,张冠李戴地套到他自己头上了,可这种囫囵吞枣的读法,从整体上看并没有错,玄奥的评价难道不是斯特瑞瑟早先自己做出来的吗?在维奥内夫人眼里,她对查德的造就可能更是出于实用呢——为了加强他们想要维持的名望和地位。斯特瑞瑟把维奥内夫人高估成玄奥的,他愿意为她付出“净身出户”的代价来帮助她,结果她接受了他的帮助却去崇拜一个凡夫俗子,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斯特瑞瑟看走了眼。还有,我又要纠结“崇拜”这个词了,我认为维奥内夫人不会认为自己是崇拜查德的,这只是斯特瑞瑟的主观定义,他根据自己的情感方式去定义别人,而他的情感方式是纯粹到骨子里的绅士方式,“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斯特瑞瑟大段的心理活动都是用高看及礼貌的基调来分析他面对的女人,而用隐晦及仁慈的态度略加嘲讽,假如我们不是太顺从斯特瑞瑟的情感及语言方式,就会对他的用词产生误解,加上他总是通过视角人物来讲述故事,“他”来“他”去的,难免发生这个词不知该放在谁头上的混乱。我们看过毛姆写的亨利詹姆斯的轶事,詹姆斯本人就是以此方式来生存于社会的,他的叙事方式也与之统一,随着他创作作品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信,他的晚期作品运用这种方式也越来越极端、越来越自闭,连我们这些追随者也经常感觉有隔阂了,但奇妙的是,有隔阂不要紧,就像有的地方容不下我们紧挨着他走,我们就从旁边与他平行着走,亨利·詹姆斯最有本事的地方也体现在这里,他所遵循的诗意的法则与现实的法则有一种平行性,因此他创造了一种既自闭又开放的逻辑,哪怕我们和他隔着一条河走,我们也能凭借自身的经验和方式看懂书中的情节,就好比毛姆举的那个例子,詹姆斯想打听一位女演员是否淑女但不肯直说,大家都懂他的意思了,甚至都帮他问出来了,他还在掘地三尺地寻找他认为合适的词——“她是不是一位饱经世故的女人?”看他的书也是这样,我们用我们的凡俗智慧一目了然地看到位了,他的主人公还要自言自语一阵,没关系,等着,他自会走到让我们与他汇合的地方。
尽管我为不求甚解地读詹姆斯找了一大堆理由,毕竟读不懂是让人遗憾的,是快感的一大损失,所以有人指路、有人讨论,真是太好的一件事。在指代清晰的状况中重读那一大段,我读得津津有味。最有味道的还是从斯特瑞瑟的语言迷宫中、从那样高端抽象的对神秘力量的思索与感慨中看到了凡人的情绪,无论他怎么忘我地努力,维奥内夫人始终在乎查德而不在乎他,跟女人打交道的不确定性、给他带来的失落感、以及微妙的嫉妒带来的不适,都清晰可见,正是这些凡人的情绪让他失去了继续赞扬维奥内夫人以及查德的动力,并使用高标准从中挑出刺来。 刘丽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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