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女朋友，是那种家里家外无比能干、且处处追求完美的人。因为在单位里做得好，老板给她加的担子也越来越重。她分身乏术，终于在家里请了阿姨。可是每当她回到家里，她就发现她眼里看见的活，阿姨眼里总是看不见，她也提醒过一次，那阿姨依然故我，她就再也讲不出口了，只好自己动手做掉。她对我说：真是奇怪的很，我花钱雇人干活，我还是情愿自己干。我说，除非你能找到比你在家务上更追求完美的人，你才可以松一口气。追求完美的人，不会用人，只会被人用。
我妈妈78岁了，爱清洁，去年居然大椅子摞小椅子、四面不靠的，爬到高处去擦吸顶灯。擦完了才告诉我们，把我们吓得要命——这回不请钟点工是坚决不行了。可仍然被她坚决拒绝了，她不要指挥人。最后我弟弟说：算了，你就是请来十个钟点工又怎么样？肯定是那十个人站在旁边指挥，我妈一个人做。
有人说，这是老年人在钱上想不开，我深知不是的，让我们再看看另外的情况。有一对画家夫妻装修房子，两个人不由自主地投入到刷油漆的劳动中去，他们也意识到自己傻，这个时间拿来画画，该挣多少钱？这种非理性的事，我也经常做，完全不考虑机会成本。也许有人认为，在单位时间里使用我自己的一双胳膊腿，不如使用我的一个脑袋，去换别人十双八双胳膊腿的劳动，这就提高效率了。可是在我看来，如果我们迫于效率的压力，按照分工合作的原则，不得不把别人的胳膊腿纳入自己的脑袋指挥下，那么我们的肌体所产生的排异反应也是不可免的。虽然我们可以享受分工带来的等级观念，可身体里随时都会产生一种冲动，要把那分出去的“工”抢回来自己做，很多大老板事无巨细、什么都管，被下属批评为不超脱，其实就是因为他们还保持着这种未丧失原始健康的冲动——哪怕白花钱雇了人，也要保持自己的功能完整。
然而分工越普遍，这种天然有机的完整性就越不可能保持了，于是我们就要终生服用抗凝药物和扩血管药物——用一天三顿的耳提面命或考核制度来防止脑袋与胳膊腿之间产生“栓塞”。随着肌体对这个药物产生抗药性，药量越用越大，针对性也越来越强。当我们用人工的方法终于不能维系有机运转时，还有最后一种药，那就是麻药，很多人为了与保姆相安无事都要用这个药。药名就是“烦不了”，“糊”，“眼不见为净”，“想开点”等等，这里的“开”，就是逐渐容忍自身肌体与功能的分开，当二者彻底分开的时候，那个状况就叫做死亡。
我妈妈说，她知道一个90多岁的老太太，腿脚不便下不了床，叫人用根长竹竿绑上个鸡毛掸，坐在床上给房间掸尘——她说这话也有自嘲的意思，说她自己将来也可能这样。而面对老年人如此顽强的延伸，我清楚地看着自己，正一点一点地从这些动手动脚的事情上往后缩，先是在行动上失去接触，既而在感觉上屏蔽——人的退化就是由此开始的。
2004年1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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