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今天告诉我，她昨晚睡不着，两颗安眠药以外又加一颗安眠药才睡着了。因为她睡得太晚，在找一张体检通知单。我说，你找通知单干什么？你不是决定不去体检了吗？你不是说医院太远、太麻烦吗？她说我是决定不去了，可我应该记得通知单在哪里啊？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应该找不到的。我问，那你找到了吗？她说没有，所以我睡不着嘛，我就是不服气，我怎么会记不得放哪里呢？
我妈真是一个完美主义者，她对完美的追求而且是非功利的。虽然她不理解网上的虚拟世界，但她有自己的虚拟世界。这个世界就是她能够一眼照明、处处通透的世界，即便这个通透已经没有了现实意义。比如她长久不买菜了，说自己很多菜都不认识了，现在吃的鱼，当然也不认识是什么鱼，因为怕我爸吃鱼卡，我们每次都要给他把鱼刺挑出来，我妈这时就会想起自己以前买的只有大刺没有小刺的鱼，然后就要对我说一遍：我从来都是买那种鱼，不像你们买的这些鱼，那个鱼的名字我一时想不起来了，是什么的……？她等着我替她说出来，我说：鲳鳊。她说对。这一套对话总是在吃鱼的时候重复，有的时候我懒得替她填充，就不接她的茬，说：记不得就不要回忆唻。但是她的脑力仍然在那里延伸，又延伸不出来东西，我仿佛看到从她头脑里飘出来的省略号点点点点，那种缺损的刺激倒让我过不去了，我还是替她说了，让省略号变成句号落地。
有时候她会触景生情、想起她搬家前的某样东西，而这样东西现在看不见了，比如她的电热毯，她的小暖风机，现在住在恒温房里用不着了，是扔了吗？不可能扔，好好的东西，她是不会扔的，是被我们送人了吗？送谁了？总之她必须追忆出它们的去处，来龙和去脉都要清楚，不能让那个世界不明不白地风化了。也有的时候，她看到我操作互动机顶盒的电视，就想起自己以前单独住的时候，这种机顶盒也会用的，现在不会了，就想恢复这个能力，要我教她。我把所有的步骤都写给她，她说，不对，我以前打开电视没有这些一个个的小格子。但是我没有办法给她对接以前的开法。这互动机顶盒刚开始用的时候，好像是没有这个菜单的页面，现在有了，她的记忆该翻篇就要翻篇。在菜单的下面，有一个小的电视画面，播放着上一次关电视以前我们所看频道的节目，这个小画面旁边有个1，我让我妈按1，就可以变成大画面，然后就可以像以前一样，爱看哪个频道就换哪个频道了。但是这多按的1，可害苦了我和我妈了，我让她按1，她永远都要说，我又不要看一频道。我跟她怎么也说不明白，这个遥控器上的很多键在不同的情况下是可以发挥不同的作用的。而她不接受这个1的新作用，乃是因为这个新作用就像一座多出来的山一样，阻隔了她与以前的操作经验相会，她必须翻过这个1，才能回到过去的“1只代表一频道”的情境里去，现在她总算死记硬背知道按1了，可是她的理解力永远排斥这个多按的1。
因此我妈现在所感受的世界是叫她很不舒服的，就像一件丝绸衣服，原先是连续的整体，如今，要么是分崩离析，岁月之风撕扯得细节片片飘零，遗落得不知所终，剩下的框架需要补缀，原来的料子已经找不到了，只能夹生地插一些新布缝起来，但是这新布生硬，永远融不到她企图在想象中重建的世界里。
我妈的虚拟世界不接受新的元素，活的元素，却仍然是有动感的，活生生的，在忘却、寻找、替代、重建，循环往复的过程中，我曾劝她不要自寻烦恼，老年人要学会放弃，但也不能不佩服她在生命易逝的悲剧中有那样勃勃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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