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经常说我爸没人说话,可怜,要去陪陪他,跟他讲讲话,结果她讲了半天,一声比一声高,我爸一句也听不清,听不清还被要求注意听,我爸就烦了,再说有些内容他也不想听,如此不识好歹,让我妈一腔好意的开头,总落个十分生气的收场——简直像副对子了,不过还要加个横批:“下次还来”。
我建议她不如拿着歌本跟我爸一起唱,以此作为陪伴的内容。
我妈很不屑——跟他合唱?怎么唱得起来?我说,你可以教我爸嘛。最后我妈总算勉强介入了。但她终究是个不肯将就之人,此时作为师傅,就更加挑剔起来。虽然我爸为了拉开唱与讲的距离,已尽了努力,他在字与字之间加上了附点,也加上了音调,只是音调一加,反而连讲话的抑扬顿挫都消失了,成了一味的平声,我妈说,比讲话还难听。她懒得亲身去教,就拿了一盘磁带过来。这盘磁带是她前两年自己对着录音机清唱录下来的。声音年轻悦耳,我妹妹的同学来听过,惊讶得不得了,建议我们刻盘保留。
我妈记得这盘磁带里有她唱过的《嘉陵江上》,端木蕻良词,贺绿汀曲,曲子蛮文化的,在他们上中学那会儿非常出名,这也正是我爸对着歌本就会唱的,我妈一打开录音机,我爸也不管是不是《嘉陵江上》(他也听不清),就兀自唱起来:“那一天,敌人打到了我的村庄,我便失去了我的田舍,家人和牛羊……”我妈说,等会等会,还没到呢。我爸等了一会,又开始:“那一天……”我妈说,告诉你还没到,我在快进呢。我爸已经不耐烦了,皱着眉,歌本一本正经捧在手里,用一种嫌弃的表情看着录音机,那意思是:怎么唱个歌这么麻烦。我在门口看到他的样子,简直要笑疯了,他看看我,不知道我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他的表情越生气我越想笑。终于,我妈指挥他,可以唱了,他也不跟着录音机里的节奏,“那一天”的“天”是三拍,他哪里能拖那么长,第一句里所有要延续三拍的字,都被他一拍唱完。于是他被要求等待,当录音机里我妈那飘逸的歌声没有进行到下一句的时候,他只能听,不得继续往下唱,我妈说唱的时候才能继续。这种时不时的暂停待续,让他感到非常无聊,很快他就不唱了。
过了十几分钟,我路过我爸房间,只见他像往常一样捧着报纸在看——已经完全脱离唱歌这件事了,我妈倒唤起了兴味,一首接一首地听自己的录音。见到我,她说:我只好自我欣赏了。
尽管没有练习成,我爸生日那天他们还是合唱了,因为那个时候大家的注意力其实是分散的,只是欣喜我爸在唱,没人管他唱得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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