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去香港,固然是因为偶然的机缘促成,但这些机缘并非真正的目的。就像写文章一样,真正的目的是在写起来以后才发现的。我买了去香港的火车票以后,才恍然确定,此行的目的,应该是看我妹妹裱画。
裱画对于我妹妹来说,不是一般的饭碗,是她的职业归宿,她一旦工作,心就安静。不过这种生命状态,也没什么可以看的,我要看,只因为二十七年前看过她做另一种体力活,那仿佛上半场,下半场我一直没看。
我妹妹去香港之前,在南京织毯厂上班,大压车压羊毛毡,三班倒,很苦的活。那时我和老公都上夜校,每周有一天晚上,儿子没人看,就东存西放,我妹妹时常替我把儿子带去,存放在厂里的传达室——那种传达室是一个充满人情味的地方。我下了课去她厂,看过她上班,只见热气腾腾中,她手拿剪刀给很大的羊毛毡裁边,将毛毡拎上工作台一抖,其底边波浪般向远处匍匐,刚落平,她剪刀已下,一剪刀哧溜大半,两哧溜到底,然后转边裁。裁完后,放在旁边,旁边已有一摞,她抛上去让毛毡自然落下,正好堆放整齐,这边才落,那边大压车已经压出新的来了。没有一个多余动作,两手、身体、脚步,配合得天衣无缝。在这幅久远的画面上,引领她与毛毡之间开合起伏的,是她的手——她的手位于我整个印象的最前端,在那种充满硫酸的环境中,她工作了15年,一双手依然保持着润泽。这次看她的手,又是20多年的活计做下来,手的天生丽质让她挥霍到现在,到底扛不住了,手瘦下来,有了青筋,但还是比我的手好看许多,我还不怎么做事。
我妹妹认为,裁羊毛毡不过是熟能生巧,天天干那些活,所有的动作都是下意识的,她认为自己不过是大压车旁边的一只机械手,她不喜欢那单调的工作,厌恶空气中刺鼻的硫酸味。我对气味的记忆则完全没有,可能是因为惊讶于她身体动作的和谐,我只带走了观看上的意犹未尽。
还有一点让我迷惑不解的,是我记忆中留下的位置不对,我这个观看者,站在应该由我妹妹站立的位置上,她则在我的位置上,按照这个镜像的记忆,我妹妹就变成左手执剪了。这肯定是不对的。可无论我怎么扭转着想,都无法纠正这个图像。我不能解释这种位置的颠倒,先记在这里吧。
也许这颠倒恰恰记录了我的心初动念时的业相,我之所以惊讶,是因为我自己做这种活是很笨拙的,假如我站在我妹妹那个位置上,我会做得结结巴巴,手忙脚乱,慢而不准确,这种狼狈形象虽然没有显现为视觉的,却通过位置的替代泄露了我记忆之由来的底牌。因为有了我暗地里的自惭形秽,我才对我妹妹的利索、流畅、及恰到好处有记忆,这形象的确是作为比照我的镜像存在的。
这个没有托底的草图,长久以来搁置在不碍事的记忆角落里,也没让我当回事。却在香港这个机缘的触发下,招来一个类似还愿的举动,使它终于可以完成自己的轮回,从那个角落里变成文字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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